寫在外婆離世翌日:喪禮的儀式除了告慰死者外,也是讓生者留下憑弔的記憶


前幾天和老闆請了幾天假,到宜蘭找憲憲玩,沒想到在即將回程的最後一天早上,收到家人傳的訊息說外婆走了。

外婆的晚年生活,沒有太大的病痛,但卻也過得不是太好,長期糖尿病服藥加上近幾年老人癡呆越來越嚴重,生活逐漸無法自理。我們都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,也明白到來的那天不見得是件壞事,因為對於外婆而言,這想必是種解脫。

關於外公外婆,我一直是特別有情感的。不過相較於外公,我和外婆的連結並沒有那麼深,刻板的印象是外公總是寵我,外婆好像比較疼妹妹,所以年幼的記憶,全是窩進外公房裡,看他簽明牌、看政治節目的畫面,然後說著會不會熱,阿公開冷氣給你吹。

外公外婆房裡的冷氣很老,是舊式的窗型冷氣,每次一運轉就會轟隆轟隆地響,那時也不覺得吵,反倒有些催眠,每日放學的午後就這樣躺在涼冷的草蓆床墊上,伴隨著冷氣運轉聲睡著。

後來外公過世後,那個房間我就少進去了。取而代之的是每年過年,外婆總殷切期待我們回娘家的身影,她最喜歡與我們「玩棋子」,彷彿一年就是為了這一天而活的一樣,外婆會從房間拎出一大包她積攢已久的五十元金幣,不顧年紀已大,仍奮力地開張牌桌,要我們趕緊上桌陪她玩象棋。

小時候的我(可能國中高中),很喜歡這一個環節,因為不僅可以小賭怡情,牌桌上贏得的錢,爸爸媽媽還會讓我們自己收著,所以對我來說那也是個獲利的好機會,一邊盡孝一邊賺錢,天底下還真有這麼好康的事。

緊接著這幾年,外婆的腦力開始變得越來越差,時常顛倒年輕時和現在的記憶,帶著包袱就說要回家。有時幾乎都快要以為她忘了我們,可有時卻又覺得外婆頭腦清楚得很,只是不想搭理著我們,因為總是被問著「我是誰?」、「你認得我嗎?」這種千篇一律的無聊問題。

坐在憲憲家吃早餐,一邊想著外婆離世的消息時,我的心情是挺平靜的,真心為外婆的解脫而感到開心,也慶幸她一路雖有病,但沒有痛,不是在機器陪伴、痛苦的醫療救濟下離開人世。

我吶吶地對憲憲說,仔細回想,自外公走後,外婆竟也一個人獨活了近十五年之久。十五年是什麼概念呢?是外公走的那年,我才小學二三年級,還不懂何謂喪事,因為害怕哭得比失去親人還傷心。轉眼我已大學畢業、工作幾年,清楚生老病死,能幫忙處理服喪事宜的年紀。

一個人活了這麼久,那該有多孤獨。

在外公喪事結束之後,掛在靈堂前的那張照片就改放在外婆家的櫥櫃上。起先我總覺得怪怪的,可後來我竟然也懂得外婆的心思,每次回去都會特地望幾眼。儘管外公離世多年,我所記得的事也只剩經常提起的那幾件,但無論如何都不想忘記外公的長相,想要偶爾想念一下他。

隨著外婆離開,以後我也少了一個想念外公的地方了。沒有外婆的地方,就不叫外婆家。以前回外婆家之前都會順路去吃附近的一間米干店,我一直不知道那間的名字,總是叫著「外婆家米干」,現在這裡也成為傷心地了——吃完米干無法順路去看外婆了。

聽照顧外婆的看護說,外婆前兩天狀況就已經不是太好,人已有些彌留。她告訴外婆,先好好睡覺,等到休假子孫們就會回來看她了,當下外婆留下了淚,並在星期日凌晨左右撒手人寰。

親人死後,大家經常會用許多寄託來解釋自己的想念,像是變成蝴蝶回來看我們了這種。這當然是個無稽之談。不過我願意相信冥冥之中的力量,也深信外婆的確是挑好了日子才啟程。選在週日,子孫都休假的時刻離開,不必上班到一半還要匆忙請假奔喪。外公離世時也是如此。外公選在大年初一的日子,讓人永遠難忘。

昨天幫外婆上完香後,媽媽帶著我們到外婆的靈柩前看一眼,這應該是我第一次瞻仰遺容。外婆真的就像沉沉睡去。她的皮膚好皺,面部早已因晚年咬合無力,瘦得剩下皮包骨,和靈堂前的年輕照片差了許多。媽媽說,她也是和尚誦經時,才驚覺原來外婆已經高齡八十六歲了,也算享壽。

晚餐前後,我們一行人圍坐在小桌折蓮花與元寶,桌椅的腳還時不時搖晃,以前用在飯桌的長凳,換個用途來陪伴我們送外婆最後一程。表哥戲謔地笑說,他可以開外掛來解決。當桌身為唯一長輩的媽媽答,這是我們能為外婆做的最後一件事,是與金錢無法衡量的心意。

為此,我是認同的。我們不求做得多,不求繁複的禮節,只希望能送幾個元寶與蓮花座,伴外婆安心上路、好好地走。這大概是眾多中國傳統習俗中,我少數真心認同,並且認為應該長久保存下去的儀式。

說來也巧合,我近幾天正好讀了曾寶儀的《一期一會的生命禮物》,裡頭的開章與終曲分別寫了「安樂死」與「永生」的生死議題。裡頭她採訪的一位死亡醫師告訴她,為什麼死亡總是悲傷、是一種被剝奪?死亡為什麼不能是場盛宴?

外婆的死,不是一場盛宴,但的確是場筵席,聚合著親人們的連結,那些很久很久沒見的人,也都因為這場喪事而聚首了。就像我曾寫下《我心目中理想的告別式》一文,我希望我認識我的人、在意我的人都能出席我的喪禮,在會場上說說與我曾經相處過的回憶。

最後我想說,在客家人的稱謂中,外婆是稱作「啊麻」,阿嬤才是稱作「阿婆」的,從小爸媽就教我們這樣叫,即使同學們都不理解,但對我來說這是比外婆、阿嬤更親近的詞語。

啊麻,我從未真正深入地了解您,常聊的也是您與外公的愛情故事。您把一生都奉獻給陳家,就連死後的牌匾上,也寫著陳媽葉桂珍。但願您一路好走,在黃泉之路能和阿公相聚首,可以當面罵罵早早離您而去,留下您孤單一人的阿公。

寫下這篇文,是想永遠悼念著您和阿公,我擔心有一天真的離得太遠時,腦中的記憶又會變得模糊,到那時我將無從憑弔。謝謝您走進我的生命之中,謝謝您當初生了五個舅舅才終於生下媽媽,謝謝您辛苦地走完了這一程,珍重再見,願您已真正自由,獲得解脫。